|
|
] 路边的树荫下，两个人，一条狗，朝秋天的一片黄色、红色的白桦林走去。
他们的所在地是新疆布尔津冲乎尔乡俄罗斯村，时间是45年前。
路上的两个老人，是一对俄罗斯夫妇，他们有60多岁或者已经70岁了，看起来有些沧桑。男的被岁月的风吹得已经干瘪，女的却像一个粗粗的大水桶一样肥胖。他们的相同之处是头发全是银白色，眼睛大而深，是蓝色的，鼻子高而挺，无论胖瘦身材都很高大。男的背有些驼，但从后面看，行走时身体还能成一条直线，女的却是左右摇摆，咖啡色的筒状布制碎花裙子很长，盖住了她的腿，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个圆圆的不倒翁，在要倒时又站了起来。
狗是瘦狗，且有些老了，走起路难免慢慢腾腾，倒是和两个老人的步伐保持了一致。这十几公里通往白桦林的路，狗不知走了多少趟，也不知走了多少年。只知道两个老人的父辈葬在白桦林深处靠山脚的地方，那里有一堆堆突起地面的土包。每次，两个老人去那里，都会捧一些新鲜的土扬在土包上，然后坐在这些土包面前，忆起苏联的岁岁月月。狗无心听，它会追着花中的蝴蝶或蜜蜂跑出去一段，然后回来，或者闻一闻白桦树底下黄色、白色、紫色的花儿香不香，有时还会伸出红红的舌头去舔花。它高高竖起的耳朵只听到只言片语，那些词句中有……斋桑……帕斯卡节……萨吾别特，还有……比瓦……巴扬……伏尔加……狗明白了，他们的回忆中有伤感也有甜蜜。
这条狗已经10岁了，一生下来它就被两个老人带回家。狗还记得，老人的两个孩子回苏联那年，它在围着女主人撒欢时，她抬脚踢了它，那时它已经8岁了。自从到了老人家，这是第一次挨打。那一年，狗不断挨打，有时它在院子的角落晒太阳睡觉，也会挨上老头或女主人几句数落或是几脚，疼痛没有使狗感到伤心，它反而高兴，它认为主人信任它才会将思念家乡和亲人的悲痛发泄到它的身上。一年后，他们对它则温情多了，天气凉下来的夜里总会把它带进屋里，怕潮冷的空气打湿它的身体，使它感冒。阳光明媚的日子，女主人还会晒上一盆热热的水，在阳光下用一把刷子给它洗澡，梳理毛发，翻找它身上的虱子，仿佛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孩子。
越是远离人烟的地方，野花开得越疯狂，秋天的季节也是一样。狗在清香四溢的晨曦中走的有板有眼。偶尔遇到一截笔直的路段，它还会抽空打一下盹，它老是觉得的累，看来真是老了。
太阳出来了，狗打了一个尿颤。它抬起沉重的眼皮，四处看看，跑到路边一块石头后，嗅了嗅，抬起一条腿搭在石头上，撒了一泡尿。
我得赶紧赶上他们。狗想着，低着头，迈开它那老腿，朝路上跑去。抬起头，狗呆住了，老头躺倒在地上，女主人抱着老头的头，不停地呼喊：“老头子，醒醒吧，这可不是睡觉的地方！”她总以为老头子会像每天早上，她呼唤他起来那样，磨磨蹭蹭睁开双眼，坐起来，抽一口老婆子在野外采摘的晾干、碾碎的莫合烟，沾着野果酱吃老婆子给他烤的列巴，喝一些比瓦，用大手在沾满列巴末的嘴上抹一把，出去把鹿圈打开，放出鹿，让它们四散跑开。女主人不明白，这个年轻时起的比雄鸡还早的男人，为什么到了现在，会瞌睡的突然睡倒在去给父辈们上坟的路上。
“我的老头子，你快醒来吧！”女主人突然想起来，早上她在叫老头子起床时，老头说他的胸口憋闷的慌。她说：外面天气那么好，起来走走，就好了。
女主人想，也许是早上叫他起床的时间太早了，他是实在太瞌睡了吧。女主人有些心疼老头子了，就让他再睡会吧。
女主人抱着狗，坐在老头的旁边，等待老头子醒来。
她坚信他在睡觉，或是给她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，逗她开心。
狗可没女主人那么乐观，以为他是睡着了。狗知道，老头子只有在床上才能睡着，他在野外的地上根本睡不着，风穿梭在山、树、花、草间的声音都能把他叫醒，更何况女主人那个大嗓门的叫喊，如果他还没惊醒，除非是死了。
果然，女主人再抱着老头子的时候，发现他的身体有些僵硬了。她拍着他的脸，喊道：“我的老头子啊，你别走啊！你走了我怎么办？”老头子沉默着，不再回应着她。女主人摸了摸老头的脸，他的嘴张着，好像最后还有什么话要说，却突然被整个儿取消了说话的权利。她试了试他的鼻息，一点呼吸也感觉不到。再摸摸他那粗糙的手，像冬天的桦树皮，冰冷冰冷。他身上惟一能动的，就是头发了。那风，从白桦林深处穿过，吹起他那银白色的头发，飘扬着，像是在和她和它做最后的告别。女主人跌坐在路边，深吸一口气，鼻子里满是旷野花草的清香。她伤感地说：你要是喜欢这里，可以和我商量，我们可以在这里建一座木头房子啊！没有必要为了这事就离开我啊！
狗看到女主人吃力地把老头往肩上背，它跑上前帮忙，它顶在老头的臀部，往上用着力。终于，女主人晃动着自己笨重的身体，把老头背到了肩头，他们朝俄罗斯村的方向走去。
老头在的时候，在近2年的时间里，这个村庄只有三个人，就是老头、她和狗。
现在，按照事实来讲，这个村庄是个名副其实一个人的村庄了。
女主人记得，她在23岁的时候，随着自己的丈夫来到这里，同来的还有双方的父母。这里，白桦林成排成片，这里，依山傍水，青草茂密，冬暖夏凉，是俄罗斯人喜欢的最佳居住场所。很多俄罗斯人在这里安家落户，使这里成为一座真正的俄罗斯村。
她从父辈口中得知，俄罗斯人到这里居住的时间至少可追溯到清朝光绪十七年（1891年）。经不起这块风水宝地的诱惑，在随后的十几年里，来这里定居的俄罗斯人越来越多。苏联“十月革命”后，又有大批白俄贵族、知识分子及老百姓来到这里，最多时俄罗斯村人口达到了350多人。
到这里来的俄罗斯人，在山上砍伐下又粗又长的松木，用自己勤劳的双手，在那阳光普照、避风、地势较高的开阔地盖起了一座座全木质结构的房屋，那些木屋的门一律对着那片美丽的白桦林。为了隔离屋外的寒冷和炎热，有些墙体还采用双层木质，中间加入锯末或木材灰等保温材料，屋顶用松木封顶后，在上面用木头椽子搭建到一起，和屋顶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的防雪棚。在夏季来时，里面又十分的凉爽，新鲜的鹿存放在那里，一周时间拿出来吃，还很鲜美。
松木搭建的木屋是一个冬暖夏凉的好居所。冬季里，里面只需架一个炉子，围坐在火炉旁喝茶吃肉的人们感到心中也是温暖的。外面的世界白雪皑皑，木屋、白桦林、蓝天、山，形成了一幅立体的水墨画。夏季里，木屋阻挡了屋外的炎炎烈日，形成自己干燥而凉爽的小天地。黄昏，一排排木屋炊烟四起，恍如人间仙境。
俄罗斯人是朴实、善良、和谐的民族。他们喂养着马鹿、白头牛、褐色马、高加索黑蜂，种植着燕麦、土豆、莲花白、西红柿、西瓜，酝酿着比蜜还甜的比瓦和野果子酒，在这一片美好的土地上生活的惬意而富有。他们的生活中没有一丝忧虑，他们拉着手风琴翩翩起舞，尽情地享受着这里的每一寸光阴。
谁能想到，此时历史悄悄发生转折。20世纪60年代初，中苏关系变化，本已定居在俄罗斯村的俄罗斯人渐渐搬离这里。
对于久远，人们更注重精神。临走前，他们喝着在这片土地上酝酿的比瓦，这才知道比瓦也可以醉人，他们连着喝了三天，醉了三天，他们在这块生活了半个世纪的美丽家园上流下了留恋的泪水，泪水浸透了门前流过的布尔津河水，滴落到河底冰凉的石头上。
老头和女主人没有走，他们送走了左邻右舍还有自己的孩子们，留在了埋葬双方父母的地方。
如今，老头也走了，只剩下女主人一人，她感到了悲伤，孤独，还好有这条老狗和她做伴。
她把老头放在家里的床上，望着老头子，回忆他们在一起的岁岁月月，默默地流泪。三天后，她拿着一把铁锹，背着老头，带着狗，来到了白桦林里，埋葬了自己亲爱的老头。
半年后，她在哀伤和寂寞中死去，一起死去的还有那条老狗。
这个年代定格在1965年，从此，俄罗斯村在布尔津历史中消失。
前不久，我回到布尔津，找到一位六七十年代在那里居住过的哈萨克族老人，问起俄罗斯村的历史，老人只是摇头，拒绝回答。
我没有灰心，第二天又来到老人家，老人还是没有开口。
第三天，一大早我就站在了老人家的门口，老人开口了。
他只是说，1965年后，那片土地已经是没有一个人，俄罗斯人大多回到了自己的故乡，还有一些俄罗斯人在异乡的那片白桦林，靠近山脚的地方永远的安息了。
后来，有几个哈萨克族牧民路过这里，发现这里环境这般美好，于是居住了下来，又有人路过，又居住了下来，又有人来，盖了一间木屋……又来人了……
于是，现在的俄罗斯村没有一户俄罗斯人，它的名字也不叫俄罗斯村，它叫柯孜勒海英村……
[/size ]
[ Last edited by woaimtc200811 on 2014-1-16 at 23:10 ] |
|
楼主: woaimtc200811
楼主
发表于 北京市 2014-1-11 04:55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