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10月11日 克拉玛依市独山子/海拔700米/行程210公里
第十三天 【下篇】 把天山搞活的独库公路
今年四月,胡和家人背着帐篷前往位于乔尔玛的牧场,开始了半年的游牧生活。
那时,雪没有化完,牧羊人骑在马背上,眼睛望着乔尔玛的方向,羊群在前面带路。
草地暖意融融,领头羊停下来晒太阳,后面的羊只学着它的样子不走了。胡勒了勒马的缰绳,跳下草地,于是,羊低头,马低头,人低头。
胡懒洋洋地,试着想起自己那些烦恼,此刻却什么也想不起来。肚子有些空虚,等羊群吃饱了,他只想快些到达下一个补给点,好好吃一碗新疆烩面。不知道为什么,只要吃米饭骑马,他就会肚子疼。
当天傍晚,他们赶到了沿途的亲戚家,帐篷还背着。
又过了一天,一路上没有了亲朋好友可以投靠,他们的帐篷终于展开了,今年帐篷里的生活从这一天正式开始。
随后的日子越过越快,太阳升起来,月亮升起来,中间的时光是骑马赶羊。
算算日子,一个星期过去了,乔尔玛的牧场离得很近很近。在一步步朝乔尔玛庞大风光靠近的步伐里,胡结束了第一阶段的远征。
余下的日子,他们要把帐篷布置成家的样子,每一天,让羊儿马儿吃饱,以此度过一年中的六个月。
六个月,那可是很多很多天呀,然而随着山上第一场雪的到来,回家的日子毅然来到。胡和家人背起帐篷,赶着羊群,眼睛望着家的方向,跟他们刚来时那样。
跟胡道别,他说你去乔尔玛的烈士陵园看看吧。
乔尔玛镇不远,却很小。镇上几家门面排过去,就把镇子填得满满当当。乔尔玛烈士陵园与这几家门面相对而立,独自占据一方,铁门开着,一堆圆圆的牛粪守在铁门里面。
占用人类通道的牛粪,代替人们为陵园增添一丝活力。
推开展厅的门,当这扇门再合上时,心中暗暗发虚,好静好静…
整个展厅装着独库公路的诞生史以及牺牲了的修路官兵遗物。军绿色的书包和追为烈士的奖状摆在一起,奖状的纸皮在岁月的炙烤下,不情愿地弹起。
我举起相机,喀嚓一声,巨大的声响炸开一个黑洞,地动山摇间,要把埋在时间里的人叫醒。
这时走进来两个人问我:外头那台狒狒是你的吗?
是王和他的朋友,王是一个机车爱好者,一个新疆汉子,一个蒙古族汉子。
山上正在下新的一场雪,他们开着四驱越野车一路推着雪下到这里。
“山上真的不能走吗?”
王也是骑友,车到山前的感觉他怎能不懂。他想了想,说――
“能去,但你们会走得艰难一些。明天就彻底封山了…”
这个味道就对了……
镇子中央,路政和交警仰着头望着半空中徐徐展开的禁行通知,头挨着头,共同回忆这一年的时光――去年是十一月封路,四月份通路;今年是十月封路,明年六月通路;这么多人,不让他们去不好,去了又危险…挨着他的另一个脑认同地点点头。
推心置腹的声音,瞌睡的童年在仲夏夜爸爸的竹椅上听见过。都是老朋友了,不需要说太多,不需要声音太大,把脑袋挨在一起就够了。
王在一旁看着朋友装公示牌,突然跟我说买几米绳子带上山。是啊,胡也说过我的轮胎是夏天的胎。
买好绳子,狗剩赶到。我们就在绳子店隔壁吃面,补充热量后,我们要向哈希勒根达坂,此行最后一座高山发起冲顶,看看时间,下午四点。王说吃饱再走,听他这个本地人这么一说,一边吃面,一边有了夸赞它味道的心情。
一碗野芹菜堆起来的拌面,这味道不是三心二意能做出来的。施展完厨艺的老板娘一头扎进牌堆里,做起了山大王。牌桌上集中了镇里门面上最活跃的面孔。
一位年长者在招呼食客,拿瓶醋递块蒜,不往牌桌上拢,牌桌上起哄了,他就跟着笑,似乎就为了蹭点热闹。
问他两碗面多少钱,他说自己是那边守陵的,端起碗筷往后厨走。
这个守陵人就是在乔尔玛守陵三十年的老战士陈俊贵。刚来守陵时还没有她的女儿,现在女儿已经去了几千公里外的大城市,他仍然在方圆几百米的地方活动。
走,谁都想过,随着他对陵园越来熟悉,对镇子越来越熟悉,走的念头少了。随着女儿对陵园越来越熟悉,随着他自由出入镇里小店的后厨,走的念头没有了。再后来,这个事情,不提了。
正在博弈中的老板娘朝着手里的牌喊道,就收五十吧!她大概听到了我们夸她的面好吃,心甘情愿少收点,平时这样的面条在乔尔玛卖价六十。 临走,狗剩把王的微信加上。这一加,永别变成了小别,陌生人变成了朋友,王成了我们的兄长王哥。 乔尔玛加油站的狗吠声覆盖住周边的山峦,狒狒和它们嘶吼在一起,含蓄的滴滴声被激惹成咆哮长鸣。狗群不放弃,只顾沿着它们熟悉的公路追逐拉风的陌生人。加油站的小伙眼睛直直地盯着这一头,他在等待,等待其中一只狗先咬下去,到时,他就会立刻从200米外冲过来。
等势力范围一过,狗群停止了进攻,立在原地对着远去的狒狒干吼。
…终究不是野狗。
这是今天以来难得的热闹,这场热闹随着今年最后两辆驶向独山子的摩托车而变得悄无声息。
上行的冰雪路早早地出现了,在号称比上一个达坂冰雪面积大十倍的哈希勒根达坂。
我们把绳子缠在后轮,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有用,后轮几次甩动却迟迟没有倒下。不多久,我跟狗剩之间便拉开了质的距离。
封路的石堆,是我首先看到的,在217国道663公里处,在养路工人完成年内最后一次巡查后,留下了一堵阻隔的围墙。
对比了左右高度后,我走到右侧路肩搬起第一块石头,挪走它后,似乎石堆它矮多了,我搬得更有劲了。摩托啊,人能去的地方,它也可以去。
石头沉默,大山沉默,白雪沉默人沉默,烈士陵园的影像这一刻在我体内发作,我感受到战士当年在这里搬动一颗石头的幸福。
一句“把天山搞活”,部队开了过来,誓言在阻隔南北疆的天山之上开辟一条道路,好让北疆新娘阿瓦尔古丽快点嫁过来。开路的决心比媒人更浪漫。 168次失败,加重了这种浪漫。活着的人,在战士倒下的位置体会到搬动一颗石头的幸福,几十年后,走过这里的人,有的来不及停下,有的仪式感般揣摩起这种幸福。 石头被一颗颗拔出来,凹成一个坎,赶上来的狗四沿着这条坎爬了过去。我回头看白雪包裹的群山,再晚一些,连这唯一的白雪也要失去了。 断了绳子的狗剩,被我甩在了更远的地方。 当哈希勒根隧道发出一股黑光,在这无人之境,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感袭来。 我把大灯打开,然后徒步折回去接狗剩,装了两箱子修车工具的狗剩一下成了弱势群体。走了一公里,见到他的车灯,这一别,他已经是摔车很多次的人了。我压着狗四的尾箱,推着车头的狗剩愁眉苦脸,我不确定我是在使劲还是使坏,两个乱颤边箱挠动着我的神经,我想笑,当年电影中的周润发就是这样坐在板车后头假装自己是盟友。 行至隧道口,狒狒照着隧道的黑光,狗四照着隧道牌子,月亮像一个彩球吊在头顶,一场胜利的PARTY开始了。 短暂庆祝后,我们开始下山。 白色的雪在月光照耀下,发着幽幽的光。风来了,在我的头盔缝隙里吹哨子。我胡思乱想,可怕的并不是灾难,而是比灾难先到来的风。 路肩保持着原始的下雪量,轮胎稍稍朝道路两侧滑去,人和车就毫无支撑地朝雪里倾斜。在这个倾斜的角度,路边的一切变成了一尊尊匍匐的表情。黑夜为天地万物上了色,黑夜考验着我的勇气。 下坡路成了我和狒狒的摔跤路,熬着熬着,等来了干燥路面,我立即下车拍照。再往前,路面又湿了。开了几次玩笑后,路面彻底变得干燥,这时,大石头后面出现一对耳朵,一对兔子的耳朵。它大概拿不准我们是好人坏人,逃走了。 到山底,等待我们的是一堆更高更细的石头。这堆细石头像一盘散沙,只能由着它一捧捧往外掬。下车镇静一下吧,踱踱步吧,假设它是有解决方案的。这时,对向射过来许多盏车灯,灯光在弯道里变幻着角度,其实不过是两辆车,一辆外地牌,一辆新疆牌。 狗剩翻到对面把封路的消息告诉他们,吓走了其中一辆,另一辆则乌央乌央地扛着铁锹爬上石头堆,嘻笑声瞬间将这堵围墙的庄严瓦解,他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本地车,他们就是活泼好动的哈萨克青年。
一个人飞快地往外挥土,干累了,把铁锹插在石头上,另外一个人蹦上去继续飞快地挥土。游牧民族真是干活的好手!谁先拿到铁锹谁动手,狗剩蠢蠢欲动,学着他们的样子蹦上去,刨了两下后,把铁锹插回原位。当年来新疆支边的年轻人,就是这样抢着干活的,狗剩像被这股热潮感染的城里人,干了两下后,发现并不是什么美差事。然后回到穿牛仔装的哈萨克族身边,感受他的嘻皮精神。他是这群人里的“活宝”,专门站在下边讲笑话,干活的人被逗得开开心心,舍不得让他上去挥土。 十分钟后,他们刨出来一条路,牛仔青年骑上狗四一把开了过去,他的果断与嘻皮,制造出一阵新的欢呼声。 玩笑还在开着,他突然跑过来说慢走,我顿时有一种殊途同归之感,趁他还清醒,我提醒他上山路滑,他连连摆手……我忘了,这是一个本地人,这条路,是他回家的路。 伴随着后轮一股滑溜溜的错觉,接下来的傍山平路,像迷一样雷同,每个弯道弯曲的程度一模一样,每个弯道口摆着的游泳圈一模一样。我开始怀疑,这是同一个弯道,同一排游泳圈在重复出现。 绕出去后,几十公里不见人烟。一条公路带着我不停下坡,随着下坡路的延伸,远方出现一丝烟头的光亮,继续延伸,烟头下面烧起一片红火……人类啊人类,原来你们全部躲在这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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