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10月7日
在我心里有一处春天,动物在那里商讨着越冬的法子,人们在打着越冬的谷子,大人不谙世事,老人不惧岁月。
来到拉萨后的第一件事,是去见布达拉宫,不知从哪一天起,布达拉宫成了拉萨的另一个名字。从这座宫殿里,一代吐蕃王对妻子的爱情低语;历代活佛铿锵的诵经声以及描述爱与自由的诗篇,悠悠地传了几百年。
布达拉宫前,英雄来过,落魄者来过,多少人来了又走了,走了走了,再也回不来了。
留完影,我陷入一种空洞,明天以后再也不用赶路了,生活将重新融入已知的秩序之中。
拉萨的马路像它的大地那样宽广,两旁的树干上慷慨地开着银色的灯火,让人以为这是一个节日前夕的夜晚。在这样的马路上,追着夜风,到达了“藏獒越野机车接待站”。
和平是我见过的最爱美的汉子,他将接待站做成了以机车为主题的艺术展,烟灰缸是机车零件做的,门廊是车门做的,墙头挂满了和平的摄影作品,他的三个儿女不时出现在作品中,身着统一的机车服,从少年变成青年……他是真的爱车啊。
这次接待我们的是来自新疆的“伊犁医生”。随着深秋来临,一年的骑行季即将结束,接待站里除了我们,还有一位骑行219国道的车友。“伊犁医生”下厨为我们做了高热量的菜品,两年过去了,藏獒越野的客房依然是100块一间,两年过去了,为车友接风的酒菜一直在桌上等着。
按照计划,天亮后就要坐火车离开拉萨,为了争取半天的逗留时间,有意将火车票改成了傍晚的飞机票。拉萨的火车站夜间不营业,硕大的车站广场坐着一个守夜的人,他发出喃喃的经文诵读声,充斥着广场的剩余空间,我们走过去,他起身放下经文;我们别过他,他复又坐下拿起经文。这是一个全民信教的民族。
雪山将羊群分开,信仰将人群分开。在拉萨的半日游从焚烟诵经的地方开始。
大昭寺的清晨带着一股冷藏的凉意,又因为离天近,强光紫外线在中和着这种凉意,人们裹得严严实实,不知是在御寒,还是防晒。随着人潮的方向涌动,街上烟雾迷漫,人们正在塔内焚烧着一种植物,这种味道混合着阳光,贴合着这条街的格调。突然,我几乎踩到地上匍匐的人,他们密密麻麻,占据一方,定神看来,全是磕长头的信徒。一双信徒的眼睛,令人感动;几百双信徒的眼睛,令人不安!他们犹如着迷的小孩,忘我地叩拜、匍匐,再叩拜、再匍匐……世事的纷扰与他们无关。朝拜的信徒裹挟着我,将我卷入人潮——看到经幡,有人停下来,将额头依偎上去;看到经筒,有人停下来,将手指贴着经筒滑行;看到白塔,有人停下来,将手中举着的植物放入塔内,一股青烟从塔尖冒出来,与前人焚烧的青烟混杂在了一起。
在一弯拐角处礼佛的是祖孙三代,少妇带着年幼的孩子磕长头。孩子太小了,一会儿就兀自玩了起来,大人们并没有责难不懂事的孩子;一剎那,幼儿瞥见了什么,小小的双手拨弄起阿妈膝盖下的蒲团,因为阿妈的膝盖正磕着裸露的地面。将蒲团摆正后,幼儿又颠颠撞撞玩开了,他虽然小,却天生知道蒲团是用来顶着膝盖的。
西藏人的信仰是天生的,融进了血液里,新生命从落地之日起就在信仰的氤氳世界呼吸长大。我相信,一个人没有宗教信仰,小心翼翼,同样能成为一个相对很好的人,而宗教能够将善念升华成信仰,使俗世的人在宗教里获得安宁与喜乐。看看这些手摇经筒,一瘸一拐的老人,经筒就如同长在他们身上一般,走路时摇著,聊天时摇著,买菜时也摇著,一日三餐,年年岁岁。
一个类似职业磕长头的人,用沙哑的嗓音颂唱着经文,他的长头磕得果断而富于感召力,额头上那一枚大大的疤痕彰显着荣耀。路过的信徒纷纷上前解囊,他不道谢,坦然而忘我。一对男女惊讶地看着蠕动的人潮,我看着他们,他们也看着我,彼此望穿了各自的心思,一时尴尬起来。
走进一家藏餐馆,点上一壶酥油茶,店家不通汉语,邻座一家同情地笑望着我。这是一对夫妻、一双儿女的四口之家,一家子装饰着本民族的饰物,刚牙牙学语的男孩已经被梳起精致的发髻。在西藏,再枯干、再粗糙的手上也会装饰着精致的玛瑙戒指,昭示着爱美的心情。我为一家四口拍下照片,孩子的妈妈羞答答地走过来挨着我,往照相机里瞅,我恍然大悟,将照片逐一翻给她看。从那以后,为拍摄对象翻看照片成了最重要的礼貌。
围着大昭寺饶完一圈,就到了该离开拉萨的时候。回到藏獒越野取行李,“伊犁医生”正在收拾客房,他将白色被罩换下来,再将新的换上去,如此琐碎的活计,他干得一脸正气。酒桌上为车友接风洗尘的是他,酒桌下,叠被晒衣的还是他。将摩托车委托于他后,我们便道别离开。
“伊犁医生”是一名真正的医生。医者不行医,是因为他首先是一名摩友。当他回归主流生活朝九晚五时,思念的是与摩托相关的人与事。
遵从内心吧,释放热情吧,做一个自由的人吧!
人在一生中的许多时刻,轻易能想到远游、空门、死亡以及药物滥用,人固有逃离痛苦的本能。按照最经济的方式,听一首刺激的音乐,看一场暗示的电影,来一次远游,点拨点拨,也能找到些鸦片的云雾感。这些泥土满身的人啊,他们用远游替代极端享乐,用与自己在一起替代与他人在一起,在暮霭晨光里,遇见一朵花,遇见一只恶狗,他们都静静地说:我对生活具有天然的热情。
摇滚里露骨的歌词,一开始文明人羞于去听,耻于去听,唱歌的人落得形单影只,却执意还要唱给自己听,走过了孤独的岁月,终于有一个人站出来伸着指头说:我他妈懂你!于是,这种个性音乐开始有了第一批大大方方的歌迷。这种真的东西,我称之为:自由。
浮生半日,到达贡嘎机场。
人们说着,笑着,站得笔挺。在人群深处,有一个老外席地而坐,他头发蓬乱,狼吞虎咽,远看似一乞丐,近看,他是一个王。